敬庭尧和他的绘画艺术
(当代书画报 2002 年 8 月 15 日 第二版)
——王民德
他是那种引人思考的画家。不同于那些锋芒毕露的艺术才俊,他是个憨厚的人,内心执著近乎固执的人,是能够长时间忍受孤独和寂寞的人。他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显露艺术上的光芒,在引起人们关注之前,他的事业,就像淹没在大森林中的一棵普通的树一样,自在的按部就班的生长,不哗众,不懂取巧。他的朴素,对大自然的热爱,以及感情上的厚度,使他与喧嚣的都市文明有一种深层的不易察觉的紧张关系,这种紧张的关系需要通过艺术去消解,通过绘画获得一种灵魂高度上的平静和安宁。和热衷于表现小情趣的画家不同,也不同于那些在古代文人趣味中讨生活的画家,他来自乡下,呼吸过纯净的阳光和空气,经历过战争,亲眼目睹过青春生命的消失,他的经历,决定了他对大地和生命的感恩,也因此决定了他对艺术,人生的态度。
对于这样的一个人,绘画已经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提升灵魂的手段,是宗教,因此他不太可能选择现实中的荒诞的东西去表现,不会满足于在宣纸上一味的宣泄和热衷于对人类尴尬生存状态的描绘,起码现在还是这样的。他喜欢崇高,喜欢简洁质朴的生存状态,喜欢那种正在被都市文明日渐消灭的神秘美,原始的力量美,这样的美只有在大自然中,在远离都市文化的边缘地带才能找到。他一次次深入藏区写生,不是为了猎奇,不是为了刻意创作惊世骇俗的作品,他是出于一种热爱,一种生命的需要。透明的空气,神秘的雪山,简单强悍的藏民,原始淳朴的民风,这一切,使他的心灵变得澄澈,辽阔,使他对那些生活在底层的普通生命充满敬意,他在这里找到创作的激情,同时也找到了回家的感觉。在考察敬庭尧的绘画艺术,他的成长经历之前,指出他性格中的因素是必要的,特殊的材质和置身于深厚广大的绘画传统,决定了中国画家的成熟比西方画家要晚得多,这种基本的事实,常常使许多才大志疏的画家失去耐心,使一些游戏艺术的聪明人变得无聊浅薄,只有那些坚韧、质朴、具有伟大情怀和宗教精神的画家才能坚持到底,我想,敬庭尧就是具备这种品质的画家。
一
敬庭尧的来历寻常,1949年出生在川中古城射洪的农村,他的父母都是善良的农民.射洪是唐代大诗人陈子昂的故里,但这种文化背景对一个画家的童年有什么明显的意义呢?我想没人会说得清,倒是从射洪境内蜿蜒穿过的滔滔涪江,江中的小船,竹筏,白鹭,纤夫闷高唱的粗犷的川江号子,给画家的童年带来无数的想象。他在担任中学美术老师的叔叔那里得到了绘画的启蒙,他画画的范本是连环画,临摹的对象是大自然的一草一木,是身边的牛羊猪马,他的观众是那些朴实的不识字的乡亲,施展才能的地方是邻里那些粉刷过的土墙。他很早就显露出对事物敏锐而细腻的观察能力,但这不能说明什么,处于贫穷的农村,他的父母,热爱艺术的叔叔都不可能把他带进绘画艺术的殿堂。
谁能预测到命运的神奇呢,15岁那年,他渴望穿上军装,但他的年龄和身体都离一个军人的条件有距离。大概一位乡亲对来村子里领兵的人说过这样的一句话:他可是个了不起的小画家啊。这句话引起了那位来带兵的上尉的好奇,他在一群乡亲的簇拥下来到了敬庭尧的家,看到了满墙的充满稚拙味道的画,那都是敬庭尧的“杰作”,就凭着这些墙上的涂鸦,敬庭尧破格走进了军营。
他在驻东北辽西的一个野战部队呆了近二十年。画过大量的幻灯片和宣传画。他提了干,和家乡的一位质朴勤劳的姑娘结了婚,有了两个可爱的女儿。他的生活看起来平静而温暖,一切都按部就班的进行着。但平静的生活显然没有给他带来满足,他是多么渴望在画坛上一显身手啊。1983年夏天到来了。此时的中国的85新潮还行走在路上。一场轰轰烈烈的前卫艺术运动还没走向前台,中国画坛看上去暂时像秋天的湖泊一样平静,死寂。这一年敬庭尧34岁,这样的年龄,对于许多才华横溢的画家来说,可能已经画出令人惊讶的作品,但作为军人的敬庭尧还没有显示出不可阻挡的才华,这丝毫不影响他对艺术的热情。他贪婪的画画。北方的自然和气候在悄悄改变着他的气质,也不可避免的影响着他的审美追求,他按照自己的观察方式作画,用笨拙不羁的笔触,画那些被岁月侵蚀的北方人的肖像。当1984年的冬天到来的时候,敬庭尧面临着一个选择。几乎在同时,他得到两个对他命运都可能产生深远影响的消息:一个是调他到某炮兵团任副政委的升迁任命,另一个是解放军艺学院美术专业的进修录取通知。他有过短暂的犹豫,但很快他做出了对他此后人生最重要的决定——放弃升迁的机会,选择了艺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中国,还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画画可以带来名誉和财富,还意味着选择贫穷。因此在大多数人看来,敬庭尧的选择或许是不明智的。表面上,他对那些反对他的同行,师长,表达着谦恭的谢意,但内心里他是骄傲的,固执的,他比任何一个人都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他对自己在绘画上的才能充满自信,后来的事实也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二
1985年春天,敬庭尧来到了北京,他是军艺那一届绘画进修班里年龄最大,职务最高的学生。对于方兴未艾的85新潮,他既没有简单的拒绝,也没有激情的追随,他是冷静的旁观者和思考着。在一段时间里,除了上课之外,他在图书馆、美术馆、荣宝斋、大小画廊里消磨时光,他需要一段时间来解决艺术观念上的问题。这无疑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今天看来,对那些在文革中开始学习绘画的画家来说,85新潮的意义是无法回避的,它起码让那些有进取心的画家重新去思考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即我们为什么画画?绘画除了可以使匕首,是投枪,还有更为广阔的表现空间。在艺术表现形式上,它向人民展示了经验之外的另一种可能,提供了一种全新的审美体验。更为重要的是,这场试图以西方现代艺术观念来对传统中国绘画的陈规进行挑战和改造的实验,却直接导致了绘画界对中国绘画传统的全方位审视和回归。
那一段时间的反思对敬庭尧来说是重要的。他起码解决了两个问题:首先是对艺术的真实进行了诚实的思考,并试图回到艺术表现的起点上来,这个起点就是活生生的生活,以及从真实的现实生活中形成的画家对世界的“看法”;其次他意识到,过度强调素描关系,将削落传统水墨中线条本身固有的生命力和表现力,一味关注物体和人物的外在形态,可能会阻碍画家进入人物的内在精神世界。这些问题对今天的年轻一代的画家来说,也许不是个问题了,但放在二十年前,一个画家进行这种怀疑和思考,无疑是需要智慧和勇气的。看看敬庭尧同时代的画家吧,我是说那些在文革中走向画坛的人,还有多少活跃在今天的画坛上呢?他们大多数都沉寂了,包括一些有才华,曾经有过显赫画名的人。对这种现象,敬庭尧在军艺学习期间就找到了症结,他认为,短命的艺术,来自我们曾经肤浅地甚至是粗暴地对待自己民族的绘画传统,来自于在一个不正常的年代,艺术家丧失了特立独行的思考能力,简单地图解着艺术与生活的关系。他在后来一篇题为《生活是艺术的源泉》的文章中写道:“对于生活和艺术,如果我们仅仅停留在一般化的理解,缺少深入体验和思考的过程,我们将无法画出真正打动人心的作品,也无法避免艺术旨趣的浅薄和轻飘”。
在进入军艺之后一年多时间内,敬庭尧极力抑制着雄心勃勃的创作冲动,他把更多的时间在钻研传统上,“用心所及,从阎立本工笔的形神俱至到梁楷写意的言简意足,从蒋兆和造型的严谨到黄胄写实的生动,从八大的笔静情浓到吴昌硕的神厚气苍,从白描画法的素以为绚到重彩壁画的斑驳灿烂。他清醒地看到,中国画的创新,不但不可以割断传统,而且必须充分吃透传统,在实践中去丰富发展。”(见薛永年《敬庭尧画集出版献言》)。在这里应该特别指出黄胄对敬庭尧绘画理念的重要影响,他和黄胄亲近的时间并不长,只是零星地听过黄先生的几堂课,但对于这样一位画名卓著的同时代的绘画大师,敬庭尧有太多的机会看到他的作品,可以随处享受到大师无所不在的光辉的照耀。庭尧曾不只一次指着黄先生的画对着他的同行们感叹:“看看这些伟大的线条吧,只有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一个把自己的生命和大自然融会在一起的人,才可能画出这么生动的线条!”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敬庭尧和“大地画派”的同仁曾把黄胄视作心目中的精神领袖,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准确。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他们的艺术追求和正在拓展的艺术道路得到过黄胄的激赏,他曾为“大地画派”的第一本画集题写了书名,为记录“大地”同仁艺术成长经历的专著《大地画魂》作过热情洋溢的序。但黄胄对敬庭尧的影响似乎并没有立即体现出来,他并不喜欢简单轻率的去模仿别人,包括任何一位他所尊敬的大师。他是那种喜欢思考,注重体验的画家,他需要长时间的沉潜下来,慢慢领会大师们所创造的精神财富和艺术财富。直到1998年,敬庭尧创作出他的《阿坝写生长卷》,人们才清楚地看到黄胄对他的深远影响,这幅长10米、高2米的巨幅长卷,不仅显示了敬庭尧在瞬间捕捉人物情态的洞察力,精确生动的人物造型能力,也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在把握笔墨线条方面已达到深度的自由。
三
当一个有雄心的画家意识到自己的创作出现问题时,通常他会做出两种选择,一是回到传统中区摄取营养,一是走向生活寻找灵感。1986年夏天,敬庭尧和后来成为“大地画派”同仁的画家李呈修主动要求去了正在战斗中的老山前线,完成了一次今生难忘的写生经历。他们在距离越方阵地近一百米的猫耳洞里呆过二十天,写下过遗书,亲眼目睹过战友的死亡,他每天带着冲锋枪和“光荣弹”(一种关键时刻和敌人同归于尽的引爆炸弹),为前线的战友画下了数百张速写。
人们很快就发现,一个亲身经历过战争的画家,和那些只有在电影、小说里体验过战争的画家是多么的不同。在经历过那次战地写生之后,敬庭尧对人生、对艺术的审美趣味发生了很大变化,除了1989年创作的《长夜》描述了他在战场上亲历的一个场景外,他再也没有画过一张与战争相关题材的作品。他说:“我不知道怎么去表现,也许我根本不想去碰那种记忆,一想到那些悲壮的场面,我就会禁不住流泪,画画需要感情,但过于强烈的感情有时会让你不敢触摸,让你觉得任何一种语言都苍白无力。”
从战场上回来的敬庭尧变得沉静了,他比身边的人或许更能体会到活着的意义,生活的美好。他变得坚强,脚步坚定,同时内心却更加敏感,充满温情,身边走过的少女,孩子,阳光下绽放的花朵,秋天的落叶,乃至枯荷,古梅,都让他感到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和不可阻挡的美感。我相信一个人画风的形成,除去同时代画家的影响外,画家的性格和生活经历可能是更为重要的因素。正是那一段时间,他开始喜欢上雅典细致的工笔写实画法,并在接下来的几年内,创作了大批形神兼备的工笔人物。他的画风细腻纯净,着色淡雅,有一种温情沉郁的抒情调子,他就像一个多情的诗人,用细腻精确的笔触,抒发着对大自然,对生活的热爱。1987年创作的《重逢》,是敬庭尧第一件引起人们关注的作品,它取材于身经百战的元帅和他在战争中收养过的日本女孩四十年后重逢的真实故事。这幅作品展示了敬庭尧在人物造型上的深厚功力,也传达了画家对战争与和平的深沉思考。其后他接连创作了《月朦胧》、《乡恋》、《戈壁风流》等一批重要作品,在这些作品中,他造型严谨、细腻纯净的写实画风得到发展和完善,我们从这些作品中可以轻松地感受清新的和风,月光的凉爽,感受到直接抵达心灵的温情和爱的力量,正是这些作品,使敬庭尧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工笔画坛占据了一席之地。
敬庭尧画过大量的写意古装人物和写意风情画,有气韵生动的盈尺小品,也有像《游春图》、《丝绸之路》、《版纳风情》等酣畅淋漓、气势逼人的恢弘巨制。他最初可能把这种即兴的大写意创作作为笔墨训练的手段,但后来就不同了,他已经发现,这种不拘形迹的快意书写,随意挥洒的泼墨状物,使他的心灵得到了解脱,精神获得了自由。一旦进入精神层面的对话,深奥的传统对他来说就不是大门紧闭的深宅大院,而是生机勃勃满院春色。我猜想,敬庭尧对传统绘画的深层次进入应该是在战地写生回来之后,也就是他大量创作细笔写实人物的那段时期,因为按照常理,像敬庭尧这样一个情感世界如此丰富,对中国绘画中的“尚意”“抒情”传统心驰神往的画家,是很难从那种直截了当的对现实的描摹中获得满足的,他需要那种充满激情的泼墨写意来消解心中的块垒,求得心灵的平衡。
四
1988年秋天,距离从军艺毕业还有一年的时间,敬庭尧和另外五位意气相投的同学王界山、王阔海、李呈修、张清智、朝鸿共同成立了“大地画派”,立足传统扎根生活,是他们一致的艺术追求。在军艺学习剩下的一年多时间内,敬庭尧和他的同仁一起度过了一段愉快而充实的时光,他们的友谊一直持续到今天,当初确立的艺术追求不仅没有随着时间的飞逝而改变,反而随着实践的检验而变得更加明确。毕业的日子到来了,尽管此时的敬庭尧已经是画名远播的画家了,但他却面临择业的困惑。在北京的四年读书生活,使他认识到,在人才济济的文化中心,对一个画家的成长史多么的重要。临近春节,他的工作还没有着落,他回到了锦州的家,他的情绪看上去糟透了。和四年前离开锦州的踌躇满志不同,他已经四十岁,在北京的四年他经历太多的冲击,有艺术的,战争的,也有政治的,社会的,他对自己在绘画上的才能从没产生过怀疑,问题出在他骨子里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浪漫主义者,处在社会的转型时期,不管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灵魂上,一个理想主义者几乎必然要为他的浪漫情怀付出代价。春节到了。家庭的温暖,节日的烟花,飘扬的大雪没有留住他的心,也没能阻挡他的脚步,他再次准备远行,这一次他选择了川西人迹罕至的藏区写生,一个人去。他想,在原始恶劣的生存环境下,肉体的考验,生命意志的磨砺,难耐的孤独和寂寞,也许会让他漂泊的精神回到大地上来。
大年初一,他向家人宣布了他的出行计划。在用尽所有说服手段都无法阻止他的行程时,善良的妻子拿出了家里的全部积蓄,两个女儿也流着眼泪,把压岁钱用手绢包好,交给了即将出行的父亲。大年初二的晚上,敬庭尧和他的妻子,两个女儿,踏着积雪走在通往火车站的路上,他们谁也不说话。在火车站,他流着泪告别了他的家人,然后踏上了西去的列车。他从成都一路北上,到达红原、阿坝藏区。在红原的雪地上,他曾差点丧命于一只凶悍的牧羊犬,他用随身携带的画夹子和凶猛的牧羊犬搏斗,羽绒服被扯得稀烂,羽绒漫天飞舞,他在筋疲力尽时被一个藏民获救。但接下来他就被这片土地迷住了,空阔的雪原,神秘的雪山,蓝天白云就像悬挂在头顶的一幅巨大的画,这就是大自然的语言,简洁明快,直截了当。他置身于一群完全不同于都市人的人中间,他们简单,强悍,热情,襟怀坦荡,在他们的脸上看不见物欲的狡黠的光芒,只有岁月留下的刻痕,原始的刻痕。他们从不关心一个人的出身,身份,没有高低贵贱的藩篱,他们对每一个走进帐篷的人都给予最高的礼,奉献最好的事物。敬庭尧很快爱上了他们,他和他们一起骑马,喝酒,跳锅庄,唱悠扬粗犷的藏歌,在温暖的帐篷里为他们画像。他从那些岁月雕刻的脸上看到了最生动的线条,从藏胞的服饰中看到了迷人的装饰和精彩的构成,从庄严的寺庙中看到了神秘的,肃穆厚重的色彩。他已经意识到一种新的绘画语言的召唤,也许在将来的有一天,他将用这种令人激动的绘画语言去表现这片神秘的土地。
这时候“大地”同仁正在酝酿第一次同仁画展,为了筹备这次展览,敬庭尧暂时从藏区的激动中走出来,再次回到“云南的热带雨林和芭蕉竹楼去了”,他一气画出了几十幅写意版纳风情画。也许敬庭尧是希望通过另一种笔墨形式,激发自己的创作激情,但人们很快就发现,他在大写意道路上同样走得不同凡响。1990年7月,敬庭尧在“大地”同仁举办的《迎亚运中国画联展》上展出了13幅“版纳风情组画”,在这些作品中,你可以看到一个画家如何将大自然的神韵,精炼而饱含激情地传达给我们,他将传统大写意画的空灵特性和西双版纳特有的自然风韵结合到一起,是写意的,抒情的,又是写实的,叙事的。文艺评论家朱向前在谈到敬庭尧的“版纳风情组画”时说:“大气而不乏精巧、粗放而不失灵秀,真正做到了南北兼容,从而使打着敬庭尧个人印记的画风卓然独立”。由“版纳风情组画”开始,敬庭尧真正抓住了传统写意画的“抒情性”特质,并有意在抽象简约的快意书写中注入和谐的写实成分,使人们在领略到传统笔墨的游戏精神的同时,也感受到浓郁清新的生活气息。
五
42岁的时候,敬庭尧调到北京,成为总后文艺创作室的专职画家,他结束了在在京城漂泊的生活,可以安心的画画了,也可以经常和“大地”的同仁喝茶,谈天,讨论艺术。他的生活简单而充实,除了外出写生,他大部分时间在画室里度过。他常常在迷人的夜晚降临北京的街道时铺开宣纸,开始在笔墨的世界里自由自在的散步,舞蹈,直达天亮。他笔下的写意古装人物和“版纳风情”日趋成熟,风格日臻完善。同时,他对工笔写实似乎又恢复了热情,从1992到1993年,他画了大量优秀的工笔人物画,尤其是《牧》、《春到太行》、《高原晨曲》等作品的完成,标志着敬庭尧细笔写实风格成熟,也使他和同时代的工笔人物画家拉开了距离。在这些作品中,人物形象淡化了,作为背景的大山不再沉默,而是走到前台,发出强烈雄浑的声音,传达出一种苍凉厚重的大气之美。
看得出,敬庭尧的审美指向正在悄悄的发生变化。到了1993年的秋天,他已经完全对过去那种给他带来声誉、细腻温情的画风失去热情。他曾对一位朋友说:“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无法画出在川西藏区和大西北写生时的感受,那种厚重苍凉的美让人感动,我渴望一种新的绘画语言,重复过去已经让我感到厌倦。”在没有找到他所期待的绘画语言之前,敬庭尧甚至没法继续完成一张画,哪怕最简单的小画。有一次,他竟然把一张即将完成的工笔画稿揉成一团,扔到废纸篓里,但第二天他却从这张废弃的画稿里看到了一种独特的肌理痕迹,这正是他一直期待的。经过反复的探索实验,终于用传统的笔墨,在古老的宣纸上画出了枯涩而苍厚的肌理效果。著名美术评论家薛永年在谈到敬庭尧绘画中这种独特的肌理时说:“这种富于厚重感、苍茫感的新颖肌理,仍具有墨气的透明和书写的畅快,但更穷尽变化而妙造天成,已变成独具表现力的笔墨语言的必要组成,恰到好处地适应表现对丝路和雪域风物的历史文化蕴涵的感受之需,而说到底,它正是为了表达上述感受而创造出来的。”
这种独特的肌理最早出现在他1993年冬天创作的《窑洞》中,他曾不无得意的指着这张作品对人说:“瞧,它传达了多么丰富的信息啊!”还是让我们仔细看看这张画吧,没有变幻迷人的色彩,没有清风走动的声音,只有沉重的一成不变的岁月轮回。一个长期生活在都市的人也许不喜欢它,因为它传达的内容,意境,与都市人心目中的田园生活距离太远,但他对居住在窑洞里的人的生存状态,却进行了令人信服的表现。他没有让“窑洞”的主人出场,我们却能感受到“人物”的存在,斑驳的土壁上是被岁月雕刻的脸,陶罐里寂寞生长的植物,是对“活着”直截了当的诠释和肯定,洞门上倒贴的“福”字,是画家对底层小人物的无声祝福。当然,指出这一切细节是容易的,但构成这幅画的语言本身具有美和力量,整幅作品透露出的神韵,却无法用语言和文字来转述,我们只能说,从《窑洞》开始,敬庭尧所一直期待的新的绘画语言形成了。这种新的绘画语言的到来,使他终于可以充满信心地去表现他在川西藏区感受到的神秘,博大雄浑和苍凉,他由此进入一个全新的创作阶段。以《盼牧归》、《雪域》、《古寺之晨》、《圣地》、《长缨、长缨》等作品为标志,敬庭尧以其厚重苍茫的画风,丰富而具表现力的笔墨语言跻身于当代优秀画家之列。
一种新的绘画形式的出现,来自于画家长期的不断的探索,来自于艺术家与生俱来的艺术上的感悟和才华,但也可以这么说,一幅画的节奏和韵律,构成和色彩,本来就存在于大自然的事物和现实生活之中,只有那些真正热爱大自然,热爱生活的艺术家才会发现它,并让它从事物的本质中呈现出来,独立的发出自己的声音,在这个过程中,画家需要不断地到大自然中接受精神的洗礼,到生活中去接受挑战,只有这样,艺术家才可能听到自然的稀声大音,感受到难以名状的无形大美。看看这些年敬庭尧走过的地方吧,五次去西双版纳,两次去凉山彝寨,三次去西藏,四次去甘孜、阿坝牧区……他不是旅行家,观光客,他是一个感情丰富、志向远大的画家,十几年前他是那么强烈的渴望到北京学习艺术,渴望在画坛上显露身手,现在呢,他获得了荣誉,成为人们眼中的成功者,他才发现,自己渴望的艺术不在纵情声色的都市,他对他“大地画派”的朋友们说:“北京只是展示艺术的舞台,真正的艺术在那些远离都市文明的原始部落,在那些淳朴的乡村生活之中。”这是他最新的艺术宣言吗?还是一个平民出身的画家,在获得过成功的荣誉后,向平民精神的自然回归呢?
也许结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从他的生活,从他的艺术经历中认识了这样一个人:来自外省的乡村,他的艺术始终扎根于大地。他常常站在人济山庄的画室里,寂寞的看着窗外的都市世界,遇到有人和他谈起外省的阳光,他就满脸向外的嘿嘿地笑。